4.

總算挨到了下班時間,阿傑今天一整天都坐立難安,起身到茶水間喝水的次數遠比平常多很多,頻繁到連隔壁的同事都不禁提出質疑。

「阿傑,你是不是不舒服?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。」
『我臉色不好關你屁事?』阿傑雖然很想這麼說,但是他終究還是只能露出那招牌笑容對著同事說聲「我很好,只是口有點渴。」

五點二十分一到,阿傑馬上一把抓起披在椅子上的西裝外套,匆忙的往門口走去,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那該死的禮貌,向沿途所見到的每一個同事點頭致意說再見,但是他的眼裡,只有打卡機。

「阿傑今天看起來有點著急呢,不知道怎麼了?」
「唉幽,你真笨,鐵定是有約會,除了女人以外還有什麼事可以讓單身男子匆忙成這副德行?」
「靠,真的假的?我還以為他是GAY勒!」
「搞不好是跟男人約會阿,哈哈哈」

苦悶的辦公室裡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起來,眾人七嘴八舌的討論起阿傑的感情世界,也不管阿傑是否已經完全離開這間辦公室,眾人就自顧自的聊開來,這些話全都傳進了正準備打卡的阿傑耳裡,事實上阿傑很討厭這種八卦喇叭嘴的瘋言瘋語,但是會計師的生活圈既小又苦悶,每次只要一有新的八卦消息就會立刻被廣為傳頌,通常傳言到最後都會變得戲劇性十足,像是某位姓杜的會計師就成了杜甫私生子的後代,而且眾人還深信不疑,只因為當時電視上出現一位歌手自稱孔夫子後代。

阿傑一心只想逃離這瘋狂的地方,他不禁想,除了自家牆上的污點、計程車遲到導致他的全勤飛了、不知道哪來的人對他的電腦亂摸亂碰、還有這群低能的同事的胡言亂語之外,今天還會不會遇到什麼更糟的事?

站在公司門口正準備招手叫計程車的時候,翻遍自己的錢包發現裡頭只剩下三個蔣公測臉,心想,這下子連計程車也坐不成了,而自己更不想回過頭去找那群令人厭惡的同事借錢,天曉得又會被他們說成什麼德行?為了幾十塊而提款又不符合自己的規定,只在每個月五號提一次款是阿傑給自己所定下的規矩,這個習慣從唸書時候開始就已經養成,至今從未有過半次例外。

唯一的辦法就只剩下坐公車,偏偏這又是他最厭惡的一項交通工具。

你永遠料不到下一班公車會在什麼時候抵達,即使公車站牌上面寫著每隔十五分鐘一班也只能當作參考,運氣好的時候人前腳一踏進公車亭,23號公車隨後就到,運氣差的時候五、六班不屬於自己的班次卻一輛一輛的從自己眼前飛逝而過,最糟的是,司機眼見公車亭只有一位乘客在等車,發現那個乘客眼睛並沒有注視著自己這輛車時,往往會自作聰明的過站不停,等到乘客總算將眼睛從書本移回馬路之時,等待已久的公車早已呼嘯而去。

『等待的痛苦之處不在等待的時間長短,而在於期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』阿傑記得這句話,但想不起來是誰跟他說的,什麼時候說的。

他不禁嘆了口氣,但依舊逼著自己拖著腳步走向最近的公車亭,很幸運的,在他剛抵達公車亭後的瞬間,23號馬上就映入他的眼簾。

「也許今天的運氣也不全然那麼壞麻。」阿傑略微愉快的想著,然後走上階梯,因為太過沈浸於這難得的喜悅之情,直到上車才發現,整輛車早已塞滿了人,連要找到一塊能夠立足的小角落都相當的不容易。

緊接在短暫的喜悅之後,竟然需要面對這種難忍的擁擠,如果車上有某位乘客仔細察看阿傑現在的表情,也許會懷疑他是不是身體不適、失溫而導致臉色慘白,不過在雨天的下班尖峰時刻的壅塞大眾運輸工具之中,又有誰有那種閒情逸致去觀察車上的乘客臉上帶著什麼表情呢?

所有人的臉色都一樣好不到哪去,如果司機的駕駛手法再粗暴一點,那這個小包廂簡直就成了人間煉獄。

阿傑雖然百般不願意,但是想著只不過十分鐘的車程,忍一忍總是會過去,於是他強忍著走下階梯的慾望(事實上,排在後面的人也一直往前擠,這讓阿傑根本就無法後退),將十五元投入錢箱之後,立刻佔據了最靠近車門的防滑鐵條,以方便自己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在到站之後離開這輛該死的公車。

就在公車發動的瞬間,站在阿傑一旁的男孩(也許應該稱作少年比較恰當,他身著當地第一學府某高中的標準制服,但是不知道是遺傳抑或是發育期未到,他的身高明顯比同儕矮了一截,而且微胖的身軀讓他看來顯得更加年輕)因為身高不足以能夠緊抓住扣環,因而失去平衡往阿傑的身上倒去。

撲鼻而來的是夾雜著汗水、雨水,還有肥胖男孩特有的油膩味道,阿傑認為就算襪子三天不洗也不至於發出這麼驚人惡臭,更何況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發生在阿傑身上,除了驚人的體味之外,由於雨水(或許還加上一定程度的汗水,但事實是,這位男孩無論天氣好壞,只要待在公車上就鐵定是一身濕)浸濕了男孩的身體,制服也緊貼男孩身上的每一吋肌膚,黏膩的讓男孩覺得很不舒服。

透過這短暫的肢體接觸,那股黏膩感也充分的轉嫁到阿傑手腕上,『就好像章魚的吸盤腳一樣。』一陣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對著阿傑的腦袋這麼說著,緊接在這個聲音之後的,是某種東西緊繃到極限,再也承受不住兩端的同時施力而斷裂的聲響——就像小孩頑皮拿來彈人的橡皮筋因為過度興奮而將之扯斷,最後還彈打到自己的嘴臉一樣。

『幹!』然後阿傑抓住男孩的頭往自己手邊的鐵條撞過去,血像噴泉一般的從男孩的口鼻噴出,男孩就像是斷了線的傀儡,四肢癱軟的從阿傑的手上滑掉,這樣的畫面如果出現在舞台上的話,也許還會贏得台下觀眾的如雷掌聲。

但這畫面只存在阿傑的腦袋裡,沒有人鼓掌。

男孩撐起自己的身體對阿傑露出稚嫩而緬靦的笑容「對不起。」,如果男孩沒有穿著制服,旁人一定會以為他國小都還沒畢業。

「沒關係。」還是一樣,一派輕鬆,然後阿傑轉頭看著前方的道路,一句話也沒說,時間開始倒數,十分鐘、九分五十九秒、九分五十八秒、九分五十……。


5.

小男孩不記得母親的長相,甚至沒有與她一起共度過的回憶,他唯一知道的,就是母親犧牲自己的性命來餵養自己,供自己誕生於這個人世。

乳癌,在懷孕初期的時候母親被診斷出這個名稱的疾病,母親為了不影響到胎兒的發育,毅然決然放棄各種藥物以及化學治療,等到嬰兒出生以後,癌症早已轉移,再加上剛生完小孩以後根本就沒有體力接受手術治療,不到一個月,母親就上天堂了。

這個故事男孩聽了無數次,每次爸爸面露微笑,揮揮手叫自己過去坐在爸爸的大腿上時(爸爸的大腿很舒服,但是他不喜歡聽爸爸講這些事),只會有兩種情況發生,一種是爸爸默默不語,就只是抱著自己,他回頭望著爸爸的臉,也許他只是在休息,但是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想事情,好幾次他想開口問爸爸到底再想什麼,卻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大手掌給緊緊掐住,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,最後總是爸爸的聲音率先打破沈默「很晚了,去睡覺吧。」或者是「去玩吧。」

第二種情況則是再敘述一次媽媽得「乳捱」的故事,他曾經偷喵過爸爸的臉,卻發現爸爸從來沒有看著男孩說故事,也許爸爸是想說給自己聽,好讓他自己能夠不把媽媽給忘記(長大以後才知道,爸爸只是想說服自己,男孩是媽媽留下來的禮物)。

小男孩比較希望聽到的是爸爸怎麼描述自己的媽媽,想從爸爸的嘴裡聽到媽媽有多漂亮、多溫柔、多迷人,但是爸爸卻很少開口說這些,他心想,也許爸爸在發呆的時候都偷偷在想媽媽到底有多漂亮,真奸詐。

爸爸有沒有可能在想別的女人?哈,怎麼可能。

爸爸在男孩的眼中看來總是一臉輕鬆的表情,講起話來輕飄飄的,他喜歡這種聲音,感覺很溫柔、很舒服,但是爸爸的話並不多,只有在提到「乳捱」的故事時話才會說得多一些。

但是男孩不喜歡爸爸在講「乳捱」的時候,語調還是這麼輕鬆,聽起來就好像爸爸對媽媽上天堂這件事一點感覺也沒有。

好多年後男孩才在寫滿專業術語的書本上面看到「憂鬱症」這個名詞,那時候的他努力回想爸爸輕鬆的表情底下是不是還隱藏著名為「憂鬱」的毒藥,但是除了那輕飄飄的語調以外,他什麼也想不起來。

這種情況應該稱作「父子兩人相依為命」,但是由於爸爸說話的時候並不多,小男孩跟父親也就不是那麼的親密,絕大多數的時間男孩都是跟年紀相仿的表哥玩在一起,日常起居也多半是由表哥的母親(也就是所謂的阿姨)所照顧,雖然表面上小男孩還是跟表哥玩得很開心,就跟同年紀的小孩看起來沒什麼兩樣,但是他並不快樂,小孩總是希望自己擁有能夠二十四小時陪伴自己的爸爸媽媽,那是可以讓自己盡情撒嬌的對象,但小男孩他兩者都沒有。

對爸爸撒嬌?日後回想起來,也許爸爸對男孩撒嬌的次數還遠多於男孩耍任性要玩具的次數。

表面上若無其事一派輕鬆,私底下內心卻暗潮洶湧,小男孩年紀雖小,但早就從父親的身上學會了如何不動聲色作一個乖寶寶,他最常聽見阿姨教訓兒子的台詞就是「你看看人家多乖,都不會像你一樣要求要亂買玩具,人家年紀還比你小,你丟不丟臉阿!」

保持笑容,有禮貌,不多作任何多餘的要求,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。

時間又到了五點二十分,一天真正的幸福從這個時候開始,躲進衣櫥當中,享受溫暖迷人的黑暗,興奮期待的心情,重點是,男孩將可以正大光明的擁抱爸爸,把自己的臉塞進爸爸那因為過瘦而突出的肋骨當中,臉很不舒服但是心很舒服,時間開始倒數,十分鐘、九分五十九秒、九分五十八秒、九分五十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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