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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單身套房,家具上都還標著標籤、甚至是套著封套,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IKEA、無印良品、生活工場,牆邊一角也整齊堆著「東森購物」的紙箱,房間主人的衣櫥裡清一色只有西裝,而且是G2000的名貴西裝。

這是一間充滿高級質感,四處散發著濃濃金錢香味(如果你要稱這為銅臭味也行)的精美單身套房。

阿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,呆坐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恐怕連他本人也不知道,因為時間的流逝根本就不重要,重要的是,牆上那個洞到底存在多久了?阿傑努力的回想,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牆上出現了那個洞?雖然那個洞所在位置在他所坐的沙發正後方,但阿傑就是能夠感覺到那個洞正在吸引著他,而他的眼中,也映出了那個洞,他害怕注視著那個洞,那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賽連女妖一樣,透過美妙的歌聲吸引水手誤入歧途,裡面的黑暗又濃又純,就像絲毫沒有添加過任何一匙奶精或砂糖的黑咖啡一樣。

他不喜歡黑,卻也說不上為什麼討厭黑,彷彿黑色會刺激他,迫使他面對早已封印在自己的內心當中最不願意面對的自我。他的客廳家具清一色都是素色,白白淨淨的,這也使得牆上的那片黑顯得更加明顯。

阿傑拳頭緊握,渾身冒汗,感覺到鼠膝部傳來的一陣緊繃,他猛然起身,想像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因為這突然的行動而粉碎,想聽見骨頭「啪」的一聲斷裂,但是這樣的情況並沒有發生,他牙一咬,猛地轉身跳過沙發,往那個洞跳了進去。


2.

時間退回前一天晚上的時候,阿傑結束一天無趣的會計師工作,西裝連脫也沒脫就攤坐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,跟往常一樣,從頻道一轉到一百零七以後在跳回一,毫無意義的胡亂轉著。

就在他轉身想要打開冷氣的時候,一個污點映入他的眼簾。

白淨的牆壁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污點,對一般人來說,那可能無足輕重,縱使牆上有著幾十個、幾百個小污點,不到過年時節,絕不會想提起水桶好好的刷洗一番。但像阿傑如此規矩、有潔癖的單身男人是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個污點的。

阿傑到廚房拿起了抹布(抹布也是白的),沾了一點穩潔,就這樣擦了起來。

擦不掉。

努力了一陣之後,西裝也因為汗水的關係緊貼著他的肌膚,污點依然健在,最後他放棄了,覺得自己應該要睡個好覺,也許這黑點只是因為自己太累而浮現在自己眼前的疲勞產物而已。

一如往常,鬧鐘響了,沒有任何節奏韻律可言的鈴聲劃破了寧靜的早晨,刷牙、洗臉、著裝也一如往常的在三十分鐘內完成,他邊調整領帶邊走向大門的時候,他偶然的瞥了牆壁一眼。

污點變大了,從一個小點變成指頭般的大小。

他心想,肯定是隔壁的老王搞得鬼,於是他猛力的敲擊老王的家門,渴望指著老王睡眼惺忪的老臉破口大罵,但是最後他也只敢對著隔壁老王溫和的說理,詢問老王是否在牆壁上塗抹些什麼。

「神經病。」

老王留下這句話以後將大門緊閉,阿傑雖然感到憤怒,但是看看手錶上的短針已經快走到八的數字,再不出門恐怕無法趕在時間內到達公司,辛苦累積的全勤就會化為烏有。

真的是很不順的一天。

因為太過在意黑點的問題,導致他根本就沒有發現外頭的天氣有多麼糟糕,等到他騎著機車離開地下室才發現雨勢大到難以騎車出門,他看了一眼手錶,決定打電話給計程車行叫計程車,等待的過程中還打了三通電話去車行催,他自以為第三通電話的口氣已經是謾罵了,不過當然是他自以為是謾罵,在他人耳中聽來,那樣的語氣稱得上是畢恭畢敬。

然後他遲到了,今年距離考績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月,這也是開始在這間會計師事務所上班五年以來頭一次沒有拿到全勤,阿傑滿腹憤怒,自以為眼睛快要噴出火花。

「阿傑,這個帳目看起來數字怪怪的,你幫我重新算一下。」
『少煩我,豬頭!』阿傑把文件砸在他老闆的臉上,但,這只不過是幻想而已。

阿傑雖然不情願的接下手上的工作,但是他很訝異自己的臉上還是掛著一派輕鬆的笑容,他不停的想著他有沒有說「好的」,還是剛才說的是「沒問題」?

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進辦公室,帶頭的男人黑頭皮鞋擦的發亮,臉上坑坑洞洞的彷彿還遺留著曾為男孩的過往足跡。

「請問事務所的負責人是哪位?」
「我是。」剛才把文件拿給阿傑的肥胖男人站了出來。
「我是台北地檢署的檢察官,敝姓王,檢方懷疑你們涉嫌為力威公司董事長作假帳,以利董事長進行公司的淘空作業,我們需要調閱你們公司的電腦資料以供調查,這是檢方的搜索票。」

事實上,事務所見不得光的資料早在三天前已全數處理掉,這種事只要老闆跟頂頭的政治人物關係稍微好一點,很容易就可以事先知道檢方的行動時間,這次更是提早了三天知曉,最緊張的狀況甚至曾經在一個小時前才接獲密報,眾人手忙腳亂的將硬碟處分掉,偽裝成遭受病毒破壞電腦資料,手法雖然粗糙,但是沒有資料可以調檢方也只能摸摸鼻子走人。

雖然知道沒有危險,但是阿傑就是不能忍受他人碰觸自己的電腦,他看著檢方的人坐在他的座位上(光是看著他人的屁股佔據自己的座位就令他覺得作嘔),帶著手套的白色手指飛快的在自己的電腦鍵盤上敲打著,他覺得腦袋嗡嗡作響,喉嚨發熱緊縮。

他拿起桌上厚重的文件夾猛地往眼前的傢伙頭上砸去,一下、兩下、三下,享受著從對方頭上透過文件夾,傳達回自己手上的那股衝擊力,那種觸感令他覺得暢快淋漓,想像著對方的腦袋裡只剩一團又一團的紅色糨糊。

對方將隨身碟抽出,往隔壁桌走去繼續進行著相同的動作。

阿傑看著自己微微發抖的手,再看看放在桌上原位未動的厚重資料夾,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沒有毆打過眼前的那個對象。


3.

小男孩隱藏在黑暗之中,想像自己是電視裡頭訓練有素的日本忍者,消去自己的氣息,讓自己成為黑暗的一部份,他雖然跟一般的小孩沒兩樣,也害怕黑暗,不敢隻身一人進入未開燈、伸手不見五指的臥房,就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恐怖生物隱藏其中,伺機而動,正等著鮮嫩的美食步入自己的陷阱當中。

但是唯有這個時間不同——每天的下午五點二十分,這個時間的黑暗對他來說別有意義,也只有在這個時候,黑暗對他來說是溫暖的、充滿幸福感的,他能夠徹底的享受黑暗包圍他的那股氣息,混合著木頭、花露水、熊寶貝衣物柔軟精(也許不是這個牌子,不過誰在乎呢?)的味道,既舒服又安全,也許這樣的記憶來自更久遠之前母親的懷中,不過小男孩並沒有想到這一點。

唯一會出現的光線來自小男孩的手錶,久據黑暗會讓人的時間感全失,不曉得自己到底在這裡頭待了多久,雖然這時候的黑對小男孩來說是舒服的、安全的,他還是記得將自己的手錶帶著,每隔三分鐘左右就按下冷光的按鈕,讓毫無溫度的冷光照亮他的雙眼,並不停的察看,時候到底到了沒?

這是今天他第三次按下按鈕,手錶上顯示著五點三十分,幾乎就在同時,外頭傳來一陣轉動鑰匙的聲響,然後是門上老舊的金屬轉軸開合時所特有的近似嗚咽的叫聲,小男孩不自覺的吞了一口口水,心臟跳得越來越快,覺得既興奮又愉快,然後腳步聲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。

「爸爸!你回來了!」

小男孩從衣櫃裡跳了出來,這是他每天迎接爸爸的例行公事,最讓他開心的是,爸爸總是沒有忘記擺出一副被驚嚇的嘴臉,縱使他永遠都躲在同一個地方(幾年之後等到男孩年紀稍大一點他才會發現,原來老爸真的都是裝的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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