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

巴掌般的大小——而且是如同休士頓火箭隊第一長人姚明的手掌,大的令人難以忽視,那個「點」。

阿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記得今天早上還找了老王理論,他記得出門前對牆壁看了最後一眼,他記得污點雖然擴大了,但也只不過指頭般的大小,那依然可以稱作「點」。

但是現在似乎該改口稱作「面」了。

他呆呆的站在這塊「污點」前面,動也不動的就只是盯著「它」看,突然間他覺得那一片黑,好濃、好深,那是最純粹的黑,不是把水彩三原色和在一塊的那種髒髒的黑,就只是黑,『上帝說要有光,於是便有了光。』那麼,沒有光之前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?阿傑覺得,那個世界就在他眼前。

然後阿傑扯開喉嚨大叫,他再也不在乎是否會被隔壁老王聽見,也不在乎他人將如何看待他這樣的行為,第一次,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的放縱自己的喉嚨,一連串骯髒醜陋的字眼從阿傑的嘴裡被吐出,他咒罵他所能咒罵的一切,老王、工作、同事、老闆、檢察官、公車、滿身濕透的男孩、沒有生氣的家具,還有一些連他自己都已經早已忘卻的記憶全都自然的流洩出來。

不知道罵了多久,灑進套房的夕陽餘暉早已消失許久,現在房裡幾乎可以說是一片黑暗,阿傑覺得自己聲嘶力竭,倒臥在地板上不停的喘著大氣,突然間他再度意識到他人的眼光,自己這樣大吼,肯定被別人給聽見了,別說隔壁老王了,這棟大樓上上下下的每一戶搞不好都聽得一清二楚,也許,他們正在自個家中對自己的脫序行為品頭論足一番,隔天出門也肯定會有人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,現在的他幾乎可以聽見住在樓上的幾位小頑童的訕笑聲,又或許,鄰居們已經聚集在門外準備找自己理論?

阿傑撐起自己的身體走到門邊,打開一點縫朝門外看去,發現門外並未如他所想的聚集人群,心想,也許他們只是害怕,只敢躲在家裡把電視機的聲響開到最大,藉此掩蓋可怖的叫喊與內心的不安。

他將門給闔上的瞬間才驚覺房間的光源早已消失不見,雙眼在黑暗中也只能勉強辨識家具的輪廓,於是他順勢將手搭在門邊的牆壁上摸索著,打開了開關,隨著刺眼的白光一同印入眼簾的,是幾乎佔據整面白牆的,

黑洞。


7.

盤踞在黑暗中的小男孩還不知道——至少現在還不知道,他以為一切都將如往常一樣,五點三十分一到,鐵門打開的聲響,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,然後跳出來擁抱爸爸,將臉埋入父親那消瘦的肚子裡,貪婪的品嚐著名為父愛的甜蜜氣息。

他不知道,幸福將從今天開始從他的人生裡頭消失殆盡。

時間跳到三年後,小男孩九歲,急促的電鈴聲響起,驚醒了躲在衣櫥裡頭,因疲勞而失去意識的他,他很猶豫是否要走出衣櫥一探客廳的究竟,也許父親還醒著,也許父親會阻止他為陌生人開門,也許還會再招來父親的一頓毒打。

電鈴聲再度響起,小男孩按耐不住內心的好奇,偷偷的推開衣櫥門,透過縫細朝外看去,發現父親手上拿著酒瓶倒臥在臥室裡不省人事,他當機立斷從衣櫥跳了出來,衝到客廳打開了大門,發現門外站著兩個他從來沒見過的男人,然後他們開口了。

「警察。」

小男孩眼睜睜的看著兩個警察把醉得不省人事的爸爸拖了出門,不知道為什麼,小小年紀的他,內心突然興起一股好像再也看不到父親的感覺,那股感覺是好、是壞,即使是長大之後的他也無法辨別,只知道警察前腳剛踏出門口,隨後就進來兩個穿著黃色披肩的阿姨(小男孩一度以為他們是準備要去指揮交通的警察阿姨),然後她們問了小男孩一些問題,像是他現在幾歲、身上的傷口痛不痛、想不想要到阿姨家住之類的,小男孩覺得這些問題一點都不重要,他放任這些聲音在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,適時的插入幾句簡短的回應,但是對他現在而言真正重要的是『爸爸還會回來打我嗎?我還見得到爸爸嗎?我還有機會從衣櫥裡跳出來抱他嗎?』

幾年後在同樣一本寫滿專業術語的書上,除了「憂鬱症」以外,書上還寫著另外一種更厲害的「躁鬱症」,已經不再是小男孩的他把書給闔上,就好像自己的記憶也隨著這本書一起被掩蓋起來,他摸摸自己的左肩,那是第一次被父親毆打時,被酒瓶碎片給割傷的痕跡,他還依稀記得當晚父親拼命的對自己道歉,然後再過幾天,父親又醉醺醺的走到他面前,舉起衣架朝他身體揮去,從隔一週打一頓,到只隔三天,再到每天照三餐打,這之中一共過了三年,然後警察來了。

如果說時間不可逆,人生只是一條單向通道的話,不管我們把時間往回倒帶幾次,小男孩的幸福必須在這天被斷送這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。

但是,有沒有可能——僅僅只是可能,因為某種外來力的影響扭曲了時間,使得人生的發展將會不一樣?就好比台中市長夫人邵曉鈴在車禍那天沒有跟著市長一同南下,她的手是否就會因而逃過一劫?

有沒有可能?

回到小男孩命運丕變那天的五點三十五分,小男孩看著自己的手錶,搖了搖手腕,想知道手錶是不是因為故障導致時間不準了,快了,爸爸從來沒有超過三十二分還沒有將家門打開的經驗,從來沒有。五分鐘過去了,十分鐘過去了,他屏氣凝神的將自己的聽覺神經集中注意在衣櫥外的一舉一動,但是除了挪動身體與衣櫥裡的服裝相互摩擦的聲音,以及因為興奮、緊張而加快跳動的心跳聲以外,什麼也聽不見。

突然,耳朵的深處傳來一陣一陣的聲響,那是沒有任何節奏頻率可言的單音,就好似在調節收音機的天線渴望讓電台收訊能夠清晰一點時,從喇叭裡頭傳來的極為刺耳的高頻音律。

起初小男孩以為那樣的聲音來自衣櫥外頭,但是很快的他就察覺到那是來自耳朵深處,同時也是來自人體的指揮塔——大腦中樞的聲音,因為他伸出自己的雙手堵住耳朵,卻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的改善,緊接著聲音無欲警的擴大,小男孩緊緊塢住雙耳想要減輕痛苦卻徒勞無功。

然後他察覺到腦內出現某個東西,隨著聲音的擴大而不停膨脹,小男孩緊閉雙眼嘴唇,暫時停止呼吸,為的就是抵抗這沒來由的耳鳴。

就在他的五官完全停止作用的瞬間,他看到了那個佔據自己大腦的未知物的模樣,那是一個不停膨脹擴張的,

黑洞。


8.

目瞪口呆。

阿傑感覺自己的喉嚨因為過度操勞而提出抗議,如果此時有個耳鼻喉科醫生來撬開他的嘴巴,用木棒亂攪一通,他一定會不顧形象,痛到一腳將醫生給踹出去,但是雖然喉嚨正在紅腫發炎,而且微微的刺痛著脖子的外皮膚,卻也不至於發不出任何聲音來。

他拿起了沙發上的一個素色抱枕往黑洞丟了過去,以為抱枕會像是扔進水池「噗通」一聲然後沈下去,『只不過那個水池是王羲之用來練習書法染黑的墨池,而且還長在我家牆壁上。』阿傑暗自這樣想著,然而出乎意料的,抱枕與黑洞表面接觸的瞬間,就好像碰到了原本應該存在的白淨牆壁一樣,順著牆面滑了下來。

又是一陣目瞪口呆,然後他鼓起勇氣往黑洞走了過去,站在黑洞的正前方,微微的伸出左手往黑洞碰了過去(他害怕萬一手真的穿了過去,而且再也回不來的話,至少他是個右撇子),就在手指與牆面接觸的那一瞬間,黑洞表面就像小石子投入水池一般,興起了陣陣漣漪,以他的手指為中心向四周擴散。

阿傑仔細察看手指的表面是否因為與黑洞接觸而少了一些肉(或者是一些指甲),結果卻是完好無缺,他注視著眼前那片純淨無暇的黑,思考著,然後做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。

他將整隻左手給伸了進去,正打算要用手掌探探黑暗中究竟有何奧秘的時候,他碰到了軟綿綿的物體,嚇得立刻將手收回,用右手緊抓著緊急回收的左手,撫摸著,思索自己到底碰到了什麼,他將自己的左手舉到鼻子前面聞了一下。

是明星花露水的味道嗎?

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聞到了什麼,不過這個既懷念又陌生的味道讓他的膽子大了起來,他再一次的將手伸了進去,在同樣的位置摸到了相同的物體,這是衣櫥當中只剩下西裝的男人早已忘卻的觸感。

那是小時候他冬天最喜歡穿的純羊毛衣。

然後他將手抽了出來,回頭坐在沙發上背對著黑洞,感覺到肩膀的某處微微痛了起來。


9.

小男孩緊緊抱住自己的頭,痛苦的蜷曲在暗無天日的衣櫥當中,他無力阻止黑洞的擴張與雜音的侵擾,劇烈的疼痛讓他不禁流下淚水,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時間,他感覺到黑洞終於停止擴張,只是雜音仍在,頭痛依舊。最糟糕的還沒過去,他感覺到有人在黑洞的另外一端碰觸著,然後伸手穿過黑洞攪弄著他的大腦。

小男孩的左手無意識的離開緊壓不放的耳朵,往漆黑的身旁摸去,碰到了他最喜愛的純羊毛衣,如同觸電一般的縮了一下,也許小男孩實在是太過飽受頭痛之苦,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已經不再屬於自己,他的左手在空中停了一下,又繼續往毛衣摸去,這次接觸的時間久了一點,久到男孩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左手停留在毛衣之上,不過他依然以為這是因為太過疼痛,下意識的想要找個東西撫摸所做出的行為。

忽然間,小男孩的頭再也不痛了,他喪失所有的感覺與思考能力,就像是睡著或者昏倒一樣,不過更精確一點的說法也許是——意識喪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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